前清时期,宫廷中曾有“行走”一职,值守于上书房的称“上书房行走”,服务于皇帝左右的称为“御前行走”,但似乎没有一个人可以走遍故宫的角角落落。2012年受命担任故宫博物院的院长以来,我就开始一间房屋一间房屋地察看,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行走。只要是不出差的日子,都会在故宫里行走。几年过去了,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个最勤奋的“行走”。
正是在这样的行走中,你自然而然就和这里的沉沉殿阁、一草一木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你也自然而然地会体悟到蕴藏在那些精巧的斗拱、严密的榫卯、高耸的龙吻走兽背后的大匠精神。无论何时穿梭在那高墙内,总能感受到这座紫禁城的灵魂。
(一)
故宫的北门是神武门,向北正对着巍峨秀丽的景山。一年四季,都有摄影爱好者站在景山的万春亭看故宫的重重殿宇万户千门。一般的游客从朝南的正门午门进来,一直向北走,先是三大殿——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次经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直通御花园,这构成了全部宫殿的中轴。这中轴恰恰安坐在北京的中轴线上。
只要想想那三大殿的基石,都是高达数米的汉白玉石,想一想一个太和殿,宽11间,进深5间,就是一座由55间房子组成的大殿堂,就不由得感叹这背后凝聚了多少工匠的心血……当年修建紫禁城的木料,都是从四川、贵州、广西、湖南、云南各地采伐而来,大树在山中砍倒后,要等待雨季利用山洪从山上冲下来,然后经由江河水运一路运到北京。还有笨重的石料,冬季严寒季节,需要在通往北京的道路上泼上水,铺成一条条冰道,为了铺冰道,还要每隔一里打一口水井……
雄伟壮丽的紫禁城古建筑,其设计通常由皇帝钦派亲王及内阁重臣组建工程处,下设样式房,派最优秀的样子匠及建筑师供役。明代工匠有严格的匠籍制度约束,并要求匠户世代为匠,以保证工匠的数量及技艺的传承。清顺治二年(1645)匠籍制度废除,但清廷对紫禁城的维护、修缮、改建十分频繁,依然需要大量的工匠,家传及广泛存在于民间的师徒制成为优秀工匠的主要来源。
我们熟知的“样式雷”家族就是家传的代表。从康熙朝直至清末民初,样式房的主持人主要出自雷姓世家。雷姓家族从第一代雷发达算起,前后7代传承不辍,延续200多年,都是清廷样式房(相当于皇家建筑院)的掌案头目人,其设计涵盖了都城、宫殿、坛庙、园林等多种皇家建筑。除了故宫,“万园之园”的圆明园、承德的避暑山庄、天坛、颐和园、北海、清东陵等,这些技艺卓绝的不朽杰作构成了中国五分之一的世界遗产,不但在中国,就是在世界建筑史上,都堪称无与伦比的奇迹。除了宏伟的建筑,雷氏家族为我们留下了不计其数、极为珍贵的“样式雷图档”,现分别收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国家图书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等,也有一部分流失到海外。在这些图档中有一部分是烫样,相当于今天的立体模式,它是用纸张、秫秸和木头加工制作的模型图,最后用特制的小型烙铁熨烫而成,故而称为烫样。根据这些烫样,我们既可以了解单体建筑的形式、色彩、材料和建筑物内部的梁架结构,也可以欣赏组群建筑的布局和环境布置,匠人的匠心独运让你叹为观止。
据《大明会典》载,洪武时期定制的官式古建筑营造所涉及的专业工种约20种,并各有定数,如“木匠三万三千九百二十八名,锯匠九千六百七十九名,瓦匠七千五百九十名,油漆匠五千一百二十七名……”随着清顺治、康熙、雍正各朝对紫禁城的不断重建、重修,到了清代晚期,形成了沿用至今的八大作:瓦作、木作、石作、搭材作、土作、油漆作、彩画作和裱糊作,简称为“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画糊”。
以瓦作工艺为例,古建筑的地面、墙面、屋顶这三个部分都离不开它。故宫最令人称道和迷惑的是金砖铺地。金砖,并非由黄金制成,明清时主要产自苏州,通常铺墁在等级较高的殿宇内,民间不得使用。由于其质地坚硬,敲击有金属之声,并且制作程序复杂,要经过选土,掘、运、晒、推、舂、磨、筛7道工序;经三级水池澄清、沉淀、过滤、晾干;经人足踩踏,使其成泥;再用托板、木框、石轮等工具使其成形;再置于阴凉处阴干,每日搅动,8个月后始得其泥;还要经过长途运输,其价值昂贵堪比黄金,史称金砖。
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内涵丰富,程序严整,技法精细,是中国传统手工业中集大成者。由于掌握技艺的匠人文化很低,著书立说者寥寥,多少年来只能手手相传口口相传。
随着辛亥革命的爆发,清朝的灭亡,昔日的紫禁城一度辉煌不再、人去楼空、疏于管理,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也随着匠人们失落民间。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故宫才重新建立自己的古建筑修缮队伍,重拾失落已久的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
(二)
历史上故宫曾有过三次大修,正是这三次大修分别成就了三代工匠,也造就了故宫的大匠精神。
故宫的角楼,无疑是紫禁城的象征。你只要从那里经过,都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来欣赏它。《清式营造则例》中将大木建筑分成庑殿、硬山、悬山和歇山4种样式,角楼是不同于任何一个门类的杂式。一般人形容角楼是9梁18柱72条脊,其实它远比这要繁复。3层屋檐共计有28个翼角,16个窝角,28个窝角沟,10面山花,72条脊之外还有背后掩断的10条脊。屋顶上的吻兽共有230只,比太和殿的吻兽多出一倍以上。
故宫的第一次大修,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西北角楼落架的大修。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针对紫禁城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故宫古建筑修缮史上的第一个五年治理与抢险规划,完成了清运多年积存的大量垃圾废料,疏浚故宫河道,修缮内金水河两岸的河墙,治理紫禁城范围内的地下水道,抢修大量年久失修的古建筑,以及重新油饰三大殿的外檐彩画等等。1956年,启动了西北角楼落架大修。
由于角楼复杂的结构,故宫力邀有“哲匠世家”之誉的原兴隆木厂的大木匠马进考、杜伯堂等为木结构施工指导,保证角楼原样顺利恢复。彩画则邀请了何文奎、张连卿等京城名匠,还有其他工种的匠师,他们都身怀绝技,人称故宫“十老”。正是以这十位为代表的匠师们成就了故宫博物院的第一代工匠,同时,也是在这次大修中,孕育了第二代匠师。
当年戴季秋、赵崇茂、翁克良跟随马进考、杜伯堂等师傅维修西北角楼,维修结束后,继续学习制作模型,一做就是十年。至今故宫古建部仍保留着西北角楼一角的四分之一模型和御花园四柱八角盝顶井亭模型。朴学林、邓九安、王友兰跟随周凤山、张国安师傅苫背、瓦瓦;张德恒、张德才、王仲杰则跟随张连卿、何文奎师傅重做了三大殿的彩画,并按比例将故宫大部分彩画进行描摹,共计300幅,后制成《故宫建筑彩画图录》。
故宫的第二次大修从1973年开始。为了完成这次大修,故宫工程队(修缮技艺部的前身)对外招聘了300名青年。他们跟着赵崇茂、戴季秋师傅,相继参加了午门正楼、东西燕翅楼,太和门东西朝房,钟粹宫、景仁宫、养心殿、慈宁花园、东南角楼等施工工程。瓦工学徒跟随师傅去故宫小石桥宿舍工地参加新楼建设的施工,油画工学徒跟随师傅在神武门等处油饰彩画工地练习实际操作,木工学徒则由师傅定尺寸掌线,教练操作方法,进行一般性的大木制作安装。到了冬季来临不适合室外作业的时刻,第二代工匠会为新来的年轻人讲授业务。以木作的李永革、黄有芳、翁国强,瓦作的吴生茂、李增林、白福春,油饰的刘增玉、张世荣,彩画的张志全等为代表的第三代工匠崭露头角。
2005年12月,中断近半个世纪的传统拜师在故宫博物院再次兴起。瓦作的白福春拜故宫古建专家朴学林先生为师,木作的黄有芳和焦宝健拜故宫古建专家翁克良先生为师,彩画的张志全拜故宫古建专家王仲杰先生为师。这些徒弟在技艺方面已经是故宫第三代工匠中的佼佼者,通过拜师,有了向大师学习更多更精技艺的机会。从而顺利地展开对太和殿以及其他建筑的大修工作,并且通过拜师更好地延续和传承故宫古建筑营造技艺。
第三次大修,是在本世纪初故宫制定保护总体规划大纲后开启的100年来最大规模的维修保护工作,包括了武英殿试点工程、太和殿挑顶大修工程、慈宁宫落架大修工程、建福宫复建工程等重大项目。
2012年,为了培养故宫自己的官式古建筑营造技艺传承人,故宫博物院面向社会招收了14名传承人。经过一年的学习后,2013年,这14名传承人进行了集体拜师。张世荣、丁永利、吴生茂、白福春、白强、翁国强、黄有芳、张吉年、刘增玉、张志全等10位古建修缮专业的老师傅,接受了张奉兵、梁利军、薛永东等年轻学员的拜师礼,我们终于看到了古建修缮事业的未来,也期待着“工匠精神”的世代传承。
(三)
去过故宫大修现场的人,就会发现这里和外面工地的劳作景象有个明显的区别:这里没有起重机,建筑材料都是以手推车的形式送往工地,遇到人力无法运送的木料时,工人们会使用百年不变的工具——滑轮组。故宫修缮,尊重着“四原”原则,即原材料、原工艺、原结构、原型制。在不影响体现传统工艺技术手法特点的地方,工匠可以用电动工具,比如开荒料、截头。大多数时候工匠都用传统工具:木匠画线用的是墨斗、画签、毛笔、方尺、杖竿、五尺;加工制作木构件使用的工具有锛、凿、斧、锯、刨等等。
最能体现大修难度的便是瓦作中“苫背”的环节。“苫背”是指在房顶做灰背的过程,它相当于为木建筑添上防水层。有句口诀是三浆三压,也就是上三遍石灰浆,然后再压上三遍。但这是个虚数。今天是晴天,干得快,三浆三压硬度就能符合要求,要是赶上阴天,说不定就要六浆六压。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漏雨,而这对建筑的损坏是致命的。
“工”字早在殷墟甲骨卜辞中就已经出现过。《周官》与《春秋左传》记载周王朝与诸侯都设有掌管营造的机构。无数的名工巧匠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宏伟的建筑,但却很少被列入史籍,扬名于后世。
匠人之所以称之为“匠”,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拥有了某种娴熟的技能,毕竟技能还可以通过时间的累积“熟能生巧”,但蕴藏在“手艺”之上的那种对建筑本身的敬畏和热爱却需要从历史的长河中去寻觅。
将壮丽的紫禁城完好地交给未来,最能仰仗的便是这些默默奉献的匠人。故宫的修护注定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接力,而他们就是最好的接力者。